我是在一次感動人物的頒獎晚會上認識她的。
她坐在我身邊,俯過身來跟我說話。很難判斷出她的年齡。她穿著一件灰色的高領(lǐng)毛衣,及膝的靴子,但很明顯,那些衣物有著新鮮的味道,并且與她是疏離的,原本的她應(yīng)該不會穿這樣的衣服。她人還算精神,只是眼角周圍布滿了褶皺,看起來極累的樣子。
晚會前,主持人跟嘉賓串詞時,我才知道,她是獲獎人之一。等著彩排的過程中,我跟她聊了起來。她開口便道:我沒啥了不起,只不過是窮出了名,苦出了名。
她說:我是帶著使命來這個世界的。
后面的話是,在她之前,父母生了個哥哥,弱智,那時已實行計劃生育,父母找了許多人,破例允許他們生了二胎,也就是她。
那是個什么樣的哥哥呢?她吃飯,他抓把沙子揚進她的碗里。她做作業(yè),他把她的本子扔水缸里。甚至,他把她按到地上打,打到胳膊斷了三節(jié)。
她說:他有病,我不怪他。
上到初中,父親累病了,母親風濕。她不上學了,種地,打工,只要能掙的錢,她一分也不放過。鄰居說:丫頭,再熬幾年,嫁個好人家就熬出頭了。
那自然是一條路。只是,她身后的包袱明晃晃地擺在那里,即使她漂亮能干十里八村都知道,那又怎么樣昵?誰會愿意跟她一起去扛一座山在身上?
兜兜轉(zhuǎn)轉(zhuǎn),他被人帶到她面前。他也是局促的,父母過世得早,他帶著一弟一妹。
兩個人倚著柴草垛聊,聊到月升星高,都有了淚痕,都理解對方心里的苦。她說:都是淚水罐子里泡大的,不嫌棄,就搭個伴兒過日子吧。
幸福過幾年的。她照料幼小的小姑子小叔子生活,抽空回家?guī)湍锛沂帐跋此?,兩個人扛著一座苦山,總還有些甜。他們甚至籌劃著將來弟弟妹妹大些,多包些地種,再養(yǎng)幾頭牛??细?,就不信日子不紅火。
女兒降生了,家里的快樂多了許多。父母年歲大了,她把哥哥接了來。哥哥到了陌生的家里,不認別人,只跟著她。她走一步跟一步,不知哪不順心眼子,按倒她便打。有次把她按在鍋臺上,鍋里正煮著一鍋沸水。若不是丈夫回來得及時,后果不敢想象。
她沒想到噩夢還在后面,丈夫鏟地時一頭倒了下去,診斷拿在她手里,她都看不懂,突發(fā)強直性脊柱炎。丈夫躺在了床上,再不能幫她一把。命運還嫌不夠,好好的小叔子也是突然之間就倒下了,股骨頭壞死。
她說:那段時間,我每晚都睡不著覺,在院子里走,在村子里走,沒魂了一樣。遇到一棵樹,我想,一根繩搭上去人就可以死了。看到路邊扔的農(nóng)藥的瓶子,我想,喝點農(nóng)藥下去,愛怎么樣怎么樣吧!可真是狠不下心來。
有一晚,我足足走了一夜,腿麻得像根木頭樁子一樣,連雨點打到身上都渾然不知。然后我走到了山邊,山真高啊,但誰會一步登到山頂呢?我想起他說的話,咱好好的,不信過不上好日子。
從那夜之后,她開始折騰,養(yǎng)鴨子、養(yǎng)林蛙,搞沼氣池,建大棚,小叔子爬著也給她做點飯,丈夫在她的悉心照料下漸漸好轉(zhuǎn),傻哥哥卻走丟了……
說到這,她掉了眼淚,她說:我怎么都找不到他,村里人勸我,也許是老天都覺得他連累我連累得過了,讓他離開,放我一條生路。
她說:我沒覺得誰連累我。大家都覺得我窮,我苦,其實,作為一個女人,我也挺幸福的。我們家里的每個人都愛我,實心實意的。有一口好吃的,他們都要留到我回來再吃……
主持人在臺上聲情并茂地講述著別人的故事。她悄聲說:跟他們比,我差太多了。我沒能幫助更多的人,我照顧的只是我的家人,這不是應(yīng)該的嗎?
我搖了搖頭。即便是家人,也有人選擇了逃避,選擇了放棄責任。而你,把山扛在身上。
她笑了,笑得很幸福。她說:我念的書少,我只知道,太遠的地方我夠不著,我能負責的只是我家小院的十米之內(nèi)。
我也跟著她笑了,人生的十米之內(nèi)能夠負責到問心無愧的,已是了不起。
那次評選,許多有著光輝事跡的人物我都忘記了,腦子里卻總是想起她。她的哭,她的笑,她那身為開會來換的新衣,她說她只負責十米之內(nèi)的樸實…… |